●赵建华

　　去年底，我调到云南楚雄工作，听说楚雄以西不远的地方，有一座红军墓，安葬着两名无名红军烈士。怀着对烈士的崇敬，大年初二，我领着家人，带上祭祀用品，请当地老乡做向导，找到了这座红军墓。墓地位于一个小山坡上，墓对面不足1公里，是一个人口稠密的村庄，墓后是一个平缓而裸露着红土的山包。老乡告诉我，当面的村庄是吕合镇太邑村，后面的山包以前叫黄家山，自从山上埋有红军烈士的消息传开后，乡亲们自发地把黄家山改称为红家山。

　　墓的正后方立着一块高高的石碑，碑文仅讲述了2001年修缮烈士墓的经过，并没有记录下烈士的更多信息。

　　这两名红军是怎么牺牲的？为什么孤零零地安葬在这个地方？为什么没有记录下烈士的姓名和事迹？烈士墓修缮之前的数十年里，到底还有哪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我向带路的老乡提出了一连串问题，老乡完全招架不住，请来了村支书。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很机灵，却说不出我需要的答案。村支书告诉我，能解开这些谜团的，只有太邑村的一位叫李朝芳的老大爷，当年红军就是在他家牺牲的，是他家安葬的红军。

　　我怀着迫切的心情直奔太邑村，找到了老人的家，但房门紧锁。邻居告诉我，老人最近都没在家，不知道去哪儿了。

　　回到家里，我翻阅了红军的军史，仔细查阅当年红军长征经过楚雄的每一篇史料。现存的史料中，有不少红军过楚雄这段历史的记录，但大多比较粗略。关于红家山上无名红军烈士坟的情况，仅有楚雄市委党史研究室编纂的《楚雄市革命群英谱》有一段简短的文字记载：“1936年4月15日，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军团攻打楚雄县城，3名红军战士牺牲，另有2名攻城时负伤的红军战士因伤势太重，在吕合镇太邑村牺牲，被掩埋在村前的红家山上。”

　　为了解开心中的迷团，我一直惦记着那位神秘的老人。一个月后的一天，我终于打听到老人的下落，得知老人在楚雄州州中医院住院。我立即赶到医院，见到了这位惦念已久的老人。李朝芳老人今年81岁，因心脏病住院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虽然看上去精神比较憔悴，但耳聪目明，思路清晰。得知我是来了解红家山无名红军烈士的，老人顿时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地讲述起往事。

　　李朝芳老人清楚地记得，他的爷爷李正纪在世的时候，常给他讲起红军经过家乡的故事，讲起两名红军烈士牺牲及安葬的经过，打小时候起，每年清明节，爷爷都带着他到红军坟祭奠。据李朝芳老人讲述，当年红军长征经过楚雄时，红军一边打仗，一边向群众宣传革命，还帮助村民做好事，这与国民党军队形成鲜明对比，让老百姓打心眼里拥护红军。在攻打楚雄战斗的当天下午，一路红军抬着两名身负重伤的红军来到村里，进入李正纪家院子，李正纪一家赶紧帮助红军把伤员抬进屋，奶奶烧了一锅热水，一家人都忙着照顾红军伤员。由于军情紧急，部队刚到不久就接到命令，需立即赶赴南华。出发前，一位红军军官把李正纪拉到一边，塞给他几个银元，简单交代了几句，部队就匆忙赶路了。由于两名红军伤势过重，加之当时村里没有任何药品，当天晚上，两名红军就牺牲了。牺牲前，其中一位红军醒来，把随身携带的一个公文包取下送给了爷爷，请求死后把他们埋葬在红军大部队前进的方向。爷爷悄悄地料理两名红军的后事，他拿出家里自己后事用一口棺材，又从可靠的亲戚苏正旺家买来一口棺材，将两名烈士收殓，然后找来同村关系最亲密的同姓兄弟李正安、李正旺、李朝荣三人，白天先到红家山上踩好点，晚上四个人趁着夜色将烈士安葬在红家山现在的地点。遵照烈士生前的遗嘱，两座红军坟的坟头均朝西，向着红军部队前进的方向。

　　红军大部队急赴南华的时候，李朝芳的父亲李永和响应红军号召，跟随红军队伍参加了革命，当时还在襁褓中的李朝芳才三个月大。那一别，李朝芳再也没有见到父亲。从此，李朝芳和母亲相依为命，经历了无数的磨难。李朝芳几岁就开始干农活，十二岁时已经下地犁田，承担起家庭的责任。父亲李永和跟随红军参加革命那年，母亲李七秀才19岁。李七秀一直等待着丈夫的归来，解放后，邻村一起跟随红军参加革命的人有的陆续回来了，但始终没有李永和的消息，不少好心人劝李七秀重新找个人家，都被她拒绝了，直到去世她也没有等到丈夫。她77岁离世，终生未改嫁。

　　红军走后不久，国民党军队就来了。国民党军队在村里四处搜查红军的踪迹，打听红军的下落，还放出话来威胁村民。面对威胁，太邑村没有一个村民告密，李正纪一家及参加安葬红军烈士的几个村民更是一直保守着红军坟的秘密。后来，一伙土匪听到风声，说李正纪家帮红军安葬烈士得到两袋银元，多次找上门寻衅滋事，要老人家说出红军坟的位置，交出银元。有一次，土匪让李正纪穿着蓑衣，将簸箕扣在头上，威胁如果再不说出红军坟的位置，不交出银元，就要烧死他。但李正纪老人面无惧色，一口咬定不知道什么红军坟的事。土匪看老人宁死不招，把他家翻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半块银元，只好悻悻而去。

　　受爷爷的影响，李朝芳从小心里就喜欢红军，也为他一生未谋面的父亲跟随红军参加革命而感到骄傲。爷爷去世那年，他才10岁。后来李朝芳成了家，有了两个儿子，每年清明，他继续带着儿子去为红军烈士扫墓，像对待过世的爷爷一样，几十年如一日，从未间断过。儿子长大了，李朝芳又将小儿子李开彦送去部队，在部队成长为一名解放军干部，在条件艰苦的西藏军区服役二十多年，2008年才自主择业回到老人身边。在老人看来，这是红色革命基因的延续，是家里最引以为豪的事情。

　　李朝芳老人讲，自己做这些事，完全是出于对人民军队的热爱，从来没有想过将来得到什么回报。正因如此，既使解放以后，他也没有向外人讲过红军坟的事。直到七十年代，政府派人来调查红军长征经经过地牺牲烈士的情况，他才讲出当年爷爷安葬两名无名红军烈士的事。由于时间久远，参与安葬烈士的人都不在世了，全村只有李朝芳一家能说清红军坟的位置及来历。考查组通过查阅史料、现场取证，确认了红军坟的事实。无名红军烈士坟的消息慢慢传开，逐渐引起了政府和社会各界的重视。2001年9月，通过政府出资和村民捐款的方式，红家山两座红军坟在原址修缮，修建了墓和纪念碑。2011年被中共楚雄州委命名为国防教育基地。

　　清明前夕，我再一次来到太邑村，专程请李朝芳老人领我一起去为两名红军烈士扫墓。来到墓地，一边瞻仰红军烈士墓，一边端详这位可亲可敬的老人，我忍不住思绪万千、热血沸腾，脑海里浮现出当年红军将士英勇战斗的画面，构想着李正纪爷爷和几位村民冒着生命危险安葬两名红军烈士的场景。这座红军墓尘封的故事，让我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在两名红军烈士墓前，我想起千千万万和他们一样的革命先辈。他们为了追求理想和光明，离乡背井投身革命，打遍祖国大江南北，与强大的敌人进行殊死的战斗和残酷的斗争，有的牺牲在革命征途上，甚至没有留下自己的姓名。据不完全统计，仅红军长征过楚雄这一段，牺牲的烈士就有22人，全部为无名烈士，除红家山两名红军烈士墓地确认以外，其他红军烈士有无墓葬至今无从考证。他们虽然没有等到革命胜利，但是牺牲了也要倒向追寻胜利的方向。敬爱的先辈啊！你们的生命是用什么铸成的？你们的灵魂是靠什么凝结的？面对先烈，我的内心在燃烧，从活生生的历史中，找到了人民军队灵魂的源头，感受到革命军人血性的力量，我从内心深处呐喊：要做有灵魂、有本事、有血性、有品德的新一代革命军人，千万不能玷污了革命烈士的鲜血！缅怀英烈，我的灵魂得到洗礼，更加坚定了前进的方向，心中铁定信念：接过红军的枪，跟着共产党走，为实现中国梦、强军梦，像红军一样去战斗。

　　面对李朝芳老人，当年安葬红军烈士的李正纪爷爷等几个村民，仿佛就在眼前。在那个国民党统治的年代，与红军扯上瓜葛，可是要惹祸上身的。但李正纪爷爷没有退缩，一家人不仅收留红军伤员，还拿出自家的棺木安葬红军烈士。朴实的村民不仅安葬了烈士，还用生命守护红军坟的秘密，保全了烈士遗体，让烈士在天之灵得以安息。多好的人民啊！我们这支军队之所以一往无前、战无不胜，血脉之根在于人民，力量之源来自人民，军队与老百姓这种血浓于水、生死与共的鱼水深情，是我军赖以生存、战胜敌人的强大法宝。如今缔造并领导人民军队的党成为长期的执政党，军队所处的地位和环境发生了根本变化，但军队与人民的鱼水关系永远没有变，人民对军队的恩情永远不能忘，人民军队为人民爱人民的传统永远不能丢。

　　李朝芳一家，堪称革命之家，奉献之家。爷爷冒着生命危险安葬红军，父亲舍家弃子跟随红军，母亲终生守寡等待红军，李朝芳数十年守护红军坟，儿子传承红军血脉参军到部队。他们一家人用简单淳朴的行为，为中国革命事业奉献大爱。李永和跟随红军部队走得急，一去再无音讯，由于当时没有什么手续，加之早已没有活着的知情者能够证明，李永和参加革命的身份无法确认。解放至今，李朝芳一家没有享受到红军家属的待遇，一家人过着清苦的生活。但老人从无怨言，当我们谈起这个话题时，老人动情地说：“我的记忆中没有父亲的印象，虽然我也渴望得到父亲的呵护，但我觉得他做得是对的，如果没有父辈的牺牲，也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幸福”。老人还说：“现在国家的政策这么好，我们一家生活得很好，这就是共产党对我们人民的最大优待。我一直把自己当作红军的儿子，以后我们家还要把红军精神一代一代传承下去”！多么淳朴的语言，多么伟大的老人，正是因为有无数像李朝芳这样无私奉献的革命家庭，才有中国革命的最终胜利，才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

　　离开红家山，才发现鲜花已盛开，映红了整个山岗，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了那首熟悉的《映山红》：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红家山上的红军情结，犹如那满山遍野的映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