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在最缺氧的隆冬,登上海拔5374米的甘巴拉——这个世界最高的人控雷达站。
“这个季节拉萨缺氧40%,而甘巴拉夏季就比平原缺氧50%,现在可想而知……”刚到拉萨那天,驻藏空军指挥所侯文超政委便“警告”我。等到真的登上海拔5374米的山巅,天青得如因缺氧憋青的脸般骇人,环顾四周,除了天上偶然掠过的鹰,再也没有生命的迹象。下车还没几分钟,头便痛得像勒上了“紧箍咒”,胸口像压了块石头怎么也喘不过气来……
所以,当在山上带班的雷达站技保主任汪春奇告诉我,这次上山值班的官兵都是写申请书争着上来的时候,我不禁一阵揪心的感动。可他却操着一口云南普通话不紧不慢地说:“尽管现在是一年中最恶劣的季节,但总得有人在山上啊!这是一种体验,更是一种责任。”说话时,我看见他那因缺氧呈黑紫色的嘴唇上干裂得渗出血珠。
汪春奇告诉我,这种对责任的体验缘自2001年他当排长时第一次在甘巴拉过年。那天是大年初一,雷达突然出现故障,而第二天有重要战备任务,他和雷达技师立即登上天线紧急抢修。刺骨的寒风“飕飕”尖叫着穿透了身体,逼压着缺氧的心脏,他们爬上旋转的天线从早上9点一直检修到下午3点。当故障终于排除时,因严重缺氧和高度紧张,他和技师都哇哇呕吐,冻僵的脚就像石头般不听使唤。那一刻,想到没有当兵的同龄人,正在节日的喜庆气氛中聚会、旅游、狂欢,在躺着不动心跳也超过在内地跑马拉松的“生命禁区”,他轻轻哼唱起那首扣人心弦的《雪域光芒》:“是雄鹰你就展翅高原,让歌声穿过云层之间。是雪山你就挺立山巅,让太阳吸吮你的甘甜……”
顺着这个话题说起在云南嵩明中医院工作的妻子,汪春奇的脸上露出愧疚而自豪的微笑:“她是家里娇生惯养的小女儿,可自从嫁给我,她就逼着自己慢慢变得坚强了……”哦,在这由黑、白、棕大色块勾勒出的磅礴厚重的高原,在甘巴拉这个粗犷豪放的雄性世界,不知有多少柔美而坚强的女性与戍边军人甘苦与共,给他们带来心灵的亮光,使“生命禁区”荡漾着缠绵甜蜜的温柔。
随官兵爬向云雾缭绕的雷达阵地,大家健步如飞,表情自如,而我却醉酒般头重脚轻,像被扔上岸的鱼一样拼命喘气,不足200米的路足足歇了4次。觅着“隆隆”的油机轰鸣声走进油机班,目光与一名脸膛上印着两朵“高原红”的三级士官相遇,一问才知他是油机班长张会桥,山东枣庄人。
“对责任的体验,不仅我有,我媳妇刚嫁给我20天就体会到了!我儿子刚出生20多天就体会到了!”这位朴实的老兵说话就像高原阳光般直率坦荡。2005年初夏他回山东老家结婚,蜜月还没过完,就接到了回部队执行重要任务的电报。第二年7月,妻子生孩子,还没满月又遇上了任务。
说起家,这位在甘巴拉坚守了10年的老兵眼睛湿润了:“想家的时候,真恨不得一步跨回去,看一眼就回来也满足。可谁让咱是军人呢?我给儿子取名叫张圣通,是纪念圣洁的西藏通了火车,也是希望他从小就和西藏军人心相通。”“高山缺氧英雄气短伟力全在忍耐中,祖国牵挂儿女情长欢笑岂止凯旋时”。听着他的话,一位老高原写的对联在我的脑海中闪现。
随教导员杨沛走进雷达车,一个多月前母亲刚做了心脏搭桥换瓣手术的河北唐山籍雷达技师吴占胜正在检修兵器。对于这个年轻军官来说,家不仅是对60岁的母亲的惦念,更是一个让他怦然心动的期盼:“我媳妇快生孩子了,平时,她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如果到时候能回家,我一定好好侍候她,什么也不让她干……”
站在白雪覆盖、云朵弥散的雷达阵地上,远眺北面从容奔腾的雅鲁藏布江,我的心深深地被这些高原雷达兵们雪域天空般宽阔圣洁的胸怀而折服。那耸立山巅的雷达天线,分明旋转着一代代甘巴拉人的理想信念和青春年华,旋转着无数执著女性无私无畏的爱情……
5个小时眨眼即逝,官兵们军容严整地站成一排,为我们送行。汪春奇、张会桥、吴占胜、何元……我顺着队列一个个默念他们的名字回味他们的故事,望着他们年轻的脸上被高原烈日烙下的印痕,想着我和家人团聚时这些可爱的弟兄们却要在氧气都吃不饱的山头坚守寂寥,我按捺着心痛,与列队的12名甘巴拉官兵一个个紧紧拥抱。
带着他们的体温一步一回头地跨上越野车,泪水早已疯狂地顺着脸颊滑落。车转过盘山公路渐渐远行,回望浓雾包裹的山巅,官兵们仍伫立原地依依不舍地向我们招手。倏地,我觉得心抽搐得剧痛难忍,一直拼命压抑的哽咽再也无法控制……但在寒风凄厉的下山路上,我感觉在空气稀薄的山顶几乎冻僵的身体是那样温暖,就像怀抱着高原金光四射的太阳。我知道,这太阳就是朴实执著的甘巴拉官兵。那光和热,由他们的青春生命点燃、赤胆忠诚发散、理想信念折射,因而率真而高贵、执著而热烈。
我知道,在5374米海拔高度的这12个拥抱,让我的精神已与这些并没有天生吃苦的义务,但却义无反顾地面对困苦和分离的雷达兵们相依相随、无法分离……
(解放军报 2009-03-31第七版) |